你看过美剧《破产姐妹》（2 Broke Girls）吗？
故事讲述典型都市女孩追梦故事：两个在小饭馆的穷招待麦克斯（Max）与卡洛琳（Caroline），希望拼事业、改变命运。她们计划通过自制小蛋糕创业致富，年轻上进，为事业甚至搁置恋爱；蛋糕口味不俗，据说连家政女王玛莎・斯图尔特之类名流也赞不绝口。但无论如何折腾，始终距离梦想一步之遥，始终存不够创业基金，仿佛运气总在与她们作对。
这是情景喜剧，亦是辛酸故事，映射社会某种极致真实：有人并非不努力、不忙碌，却与成功永远存在隔阂，恰似隔了层透明玻璃墙。
为何如此？我在《软阶层》等书中也引用过这个案例。抛开刻意安排的搞笑桥段，两个女孩的创业窘境与运气无关，困境始终受限于创业基金规模 —— 无论如何节省、努力、好运，最终似是一场空。这不仅是纽约布鲁克林区两个女孩的困境，更是天下所有穷人的普遍处境。穷人甚至软阶层，为何始终在贫困边缘挣扎？推而广之，时间、金钱等关键因素稀缺，会对人的心态产生怎样的改变？软阶层时代，人人皆是某种意义上的 “穷人”，稀缺的不仅是金钱，还有时间，更有注意力。理解稀缺问题，方能解决稀缺问题。
哈佛大学教授塞德希尔・穆来纳森（Sendhil Mullainathan）与普林斯顿大学心理学教授埃尔德・沙菲尔（Eldar Shafir）的研究，向我们揭示了另一面真相。这对行为经济学家与心理学家的组合不俗，前者 29 岁便获 “麦克阿瑟天才奖”，其结论与传统经济学的结论截然不同。不过，学者向大众读者论述清楚一个问题，不仅需要理念，往往需要数据与故事支撑。额外一提，或许与穆来纳森的印度背景相关，他对贫困高度关注，融入不少人文关怀，这在经济学家中并不多见。
他们通过多项实验证明：无能可致贫困，贫困亦可致无能。最典型的案例是农民 —— 刚领取收成时相对富裕，此时测算表现优于贫困时期。人还是同一个人，但贫困若挤占多数注意力与精力，便难成功应对其他事务，进而加剧贫困。
反之，人们对穷人常有诸多偏见。例如，同名 “汉娜” 的学生测试时，难题正确率高、简单题错误多，表现难以界定。两组人评价其表现：一组得知汉娜来自中产阶级，另一组得知其来自穷人家庭，结果前者评价远优于后者 —— 换言之，大家对 “富人汉娜” 更宽容，对 “穷人汉娜” 则更苛刻。
穷人的某些行为确实易招致偏见，但人们亦有对偏见的偏见：忽略这些行为背后的必然原因，许多不当行为对穷人而言实则具有经济理性，即稀缺心态所致。比如 “愚蠢”：人们总认为聪明就能赚钱，此前一条热门微博甚至问诺贝尔奖得主罗伯特・席勒，经济学家既然聪明，为何不是有钱人？席勒似乎还给出了正经回答。这一问题的隐含逻辑是 “聪明人能赚钱”，反之则质疑穷人的智力；再如 “懒散”：仿佛穷人宁愿无所事事也不愿工作，实则并无足够合适的工作，他们也缺乏相应技能；又如 “短视”：明明可通过职业培训改善处境却屡屡错过，只因这些培训对解决燃眉之急毫无意义。
稀缺本是经济学的研究领域，甚至无处不在，但行为经济学对稀缺的研究，引入了人们对稀缺的 “感受”。最典型的效应是 “稀缺俘获大脑”（scarcity captures the mind）：“饥饿的人需要食物，忙碌的人需要完成工作的时间，缺钱的人需要凑齐房租，孤独的人需要陪伴。稀缺的后果不仅是拥有太少而不悦，更在于它会改变思维方式，强行侵入思想之中。”
正因如此，稀缺会无形改变人类思维方式。这一后果虽有助于集中精力完成首要任务，却也可能带来隐性危害。
首先，稀缺俘获大脑会挤占 “大脑带宽”—— 即人的心智容量，可具体定义为认知能力与执行控制力。若过度关注稀缺，便会陷入 “管窥危险”：只见稀缺事物，不见其他。如《稀缺》中的案例，饥饿实验参与者回忆中唯有食物能带来刺激：“这辈子没有几件事像这次实验这样令人迫切想结束。身体不适并不算严重，真正难以忍受的是，食物成了人生的中心与唯一。一旦食物成为唯一，生活便索然无味。看电影时，男欢女爱的场面毫无吸引力，但若画面中出现饮食场景，便会眼前一亮。” 这一感受，想必不少节食者深有体会。
最关键的是，若因稀缺将核心资源投入稀缺事物，便会忽视虽不紧迫但重要的事，进而造成危害。例如，穷人购买农药、保险可避免意外、提高产量，经济学上账算得很清楚，但他们往往因当下急需这笔钱而放弃购买，最终加剧贫困。这一效应不仅适用于个体，也适用于组织。书中案例提及，美国宇航局 1998 年因低级错误导致价值 1.25 亿美元的火星探测器项目失败 —— 错误源于两家制造商采用的英制与公制差异，核查中本可避免，但当时间成为稀缺资源占据技术人员带宽时，已显露苗头的失误被忽略。
随着《破产姐妹》一季季推进，两人跌跌撞撞，一路遇不少机会，但瓶颈之一是创业基金始终未达预期数额，且数值起伏不定，随时可能归零。因此，她们无法更换好店铺、招聘帮手、扩大规模、学习新技术、优化管理，甚至无法全身心投入创业；每当存下一笔钱，总会有意外事件将其卷走。支撑她们的，似乎唯有彼此与观众的无形支持。这实则是穷人或忙碌族的宿命：值得注意的是，无论应对贫穷还是时间紧张，任何 “节流” 的想法，都可能占据更多带宽（除非未来流量贴现率极低，否则无意义）。因此，比起静态节省带宽，更需动态拓展带宽。
软阶层时代，如何应对穷人的稀缺心理？教育是重要方面，无论对被教育者还是教育者。有这样一个案例：扶贫小组试图教授穷人财务知识，但学员屡屡旷课迟到 —— 一方面穷人事务繁杂，另一方面这些知识与他们的生活过于遥远。扶贫小组了解情况后，改写教材内容，使其更贴近穷人生活，不仅出勤率显著上升，不少人还主动出钱参与培训。
可见，穷人的悲剧在于，现实压力迫使他们做出 “穷人的思维与反应”，进而可能一辈子摆脱不了贫困困境。如何改变这一现状？这是经济学问题，更是社会学、政治学问题。
首先，个体需拓展大脑带宽容量，即以未来视角思考当下 —— 换而言之，秉持动态思维。总结为：出身寒微无妨，但不能永远以寒微的方式生存，必须走出稀缺思维陷阱。否则，即便摆脱经济上的寒微，心理处境也难真正改善，甚至阻碍进一步成功。最典型的便是应试教育培养出的部分 “小镇做题家”，终身受困于匮乏心理。
其次，个体在大脑带宽有限的情况下，应合理分配资源，设置更多 “安全阀”，避免 “死在最后一公里” 的悲剧。这对扶贫等工作尤为重要；对于低效工作狂而言，主动放弃部分注定无法完成的工作，或许更具意义。
最后，社会层面制定政策时，应尽可能消除对穷人的偏见，致力于改善起点公平，在升学、创业起步等关键阶段，向穷人倾斜更多机会与可能性 —— 这在公共政策中能起到 “四两拨千斤” 的效果。
前文提及，软阶层时代人人皆是某种意义上的 “穷人”，只因每个人都存在一定程度的匮乏，或在物质领域，或在无形领域。人们曾普遍认为穷人不努力、懒惰、认知不足，但这些对贫穷的偏见，部分最终也投射于我们自身：毕竟，人人都有稀缺的窘迫，除了金钱稀缺，还有时间、生命等稀缺。这一思路，多少能消除贫穷的 “耻感”，让人们明白：穷人的金钱稀缺与中产阶级的时间稀缺，具有同等的道德正当性。如此，人与人之间便有了 “共情之桥”，而非仅以金钱划分的阶层关系。
这对社会公共政策意义重大：任何技能或教育的获得，实则需要相对宽松的带宽。改善穷人困境，往往要从拓展带宽入手 —— 这便是 “贫民窟的孩子长不大” 的原因。贫民窟或许能涌现个别名人，但对整体状况无济于事；若要大幅改善穷人处境，需以更多形式为社区整体投入，无论是教育还是培训。
有趣的是，《破产姐妹》中天然存在一个实验经济学对照组：麦克斯出身穷人家庭，卡洛琳则来自富人家庭，持有沃顿商学院 MBA 文凭，却因家道中落陷入贫困。与麦克斯合作期间，卡洛琳虽时刻强调自身财经背景，付出诸多努力（如借贷、培训等），却未让蛋糕生意真正起步。这印证了经济学对匮乏研究的两个结论：其一，人处于贫困中时，注意力更多用于应对贫穷，会拉低其他方面的表现，即便具备能力与良好教育背景；其二，卡洛琳所受的 “富人教育” 与穷人生活脱节，她主张付费参与的诸多企业培训，对小作坊式创业并无直接帮助。
但卡洛琳的命运，是学术研究未展开的故事：若一个富人意外跌入贫民区却永无翻身之机，是否意味着社会流动性正在固化？不少实验针对的是极端情况，如极端忙碌、极端贫困、极端饥饿。
不过，个体存在差异。我好奇的是，当收入超过一定阈值后，贫困是否不再过度占据乃至影响人们的思维？反之，若将 “极端缺乏” 转化为 “极端渴求”—— 如极端渴求成功的政治家、极端渴求金钱的商人，即便金钱、成功与权力对他们看似不稀缺，但强烈的渴求是否会影响其带宽？抑或是他们极度成功的动力？毕竟，金钱稀缺、时间稀缺，但更稀缺的是注意力。偏执的专注，或许是最强大的生产力。注：本文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部分来自徐瑾新书《软阶层》，徐瑾亦为公众号“重要的是经济”主理人，读者微信xujin2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