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是作者“全球百人百访”系列高端对话的最新呈现。】
胡润出生于卢森堡，毕业于英国杜伦大学，主修中文、日语及历史。之后，他在安达信（伦敦）和上海分公司担任特许会计师七年。他能讲七种语言：英语、中文、卢森堡语、法语、德语、日语和葡萄牙语。他和妻子及三个孩子住在英国牛津郡，之前曾住在上海。作为胡润报告公司主席兼首席研究员。
在中国提到鲁珀特•胡格沃夫的名字，人们很可能会露出茫然的表情。但如果说“胡润”这个词，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自1999年以来，胡润已将其公司发展为领先的调研和媒体平台，通过其榜单和研究，2024年胡润品牌吸引了80亿次的浏览量。公司拥有150名员工，胡润总部位于上海，其另一个重要市场是印度。
他的研究和“富豪榜”在中国为他赢得了广泛的认可，特别是2002年获得由Neweekly杂志颁发的“年度人物”殊荣，这一奖项击败了当时崭露头角的篮球巨星姚明，使他屈居第二。2009年6月，上海市政府向胡润颁发了“白玉兰奖”，这是上海市对外国人授予的最高荣誉。2010年，“胡润百富榜”因其促进女性参与商业活动而荣获中华全国妇女联合会颁发的年度最高奖项。2018年，胡润被杜伦大学商学院任命为“实践教授”，以表彰其一生中对在中国和印度推进和运用创业精神做出的重大贡献。
以下是访谈实录。
胡润问：你在中国因“胡润百富榜”而闻名，从1999年创立该榜单至今近30年的时间里，你从中国最富有人群榜单的变化观察到中国产业发生了哪些显著的变迁？基于你所接触到的中国顶级富豪，你认为是英雄创造了时代？还是时代造就了英雄？
胡润：我从1999年到现在是通过榜单的调研来鼓励创业和价值创造，这是我的核心价值观。我从1999年开始到今已经是第27年头了，我通过百富榜讲故事，从这些上榜人物，我来阐述中国经济的故事。今年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什么？是上榜的1400多位个人财富在50亿人民币以上的企业家，其中60%~70%在十年前都没有上榜，这说明什么？说明有一大批新面孔来了，就是中国的财富创造结构在发生巨大的变化。有一些行业比如房地产出现下降，在七年前，百富榜头100名中三成是做房地产，包括第一名的王健林还有许家印都做房地产，然而现在百富榜头100名中只留有一位地产商就是龙湖的吴亚军，其他基本上都在做新兴产业，所以这是一个很明显的变化。
这些新面孔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他们从事现代制造，你可以把它当“新质生产力”，包括新能源和消费电子。其中，新能源最具代表性的企业家像小米的雷军和宁德时代的曾毓群，在10年间变化真的很大。雷军属于跨行做消费电子又做新能源汽车，是很成功的，他做的是To C端的，我们也可以看到在新能源汽车像锂电池领域变化特别快。在消费电子层面，还有像蓝思科技的周春飞，他个人财富涨得特别快，所以这两个是现代新质生产力的代表。
第二个增长速度特别快的是新消费业态，比如奶茶品牌蜜雪冰城，还有沪上阿姨等，这些企业的发展速度非常很快，企业家个人财富上涨的不可思议。然后还有一些，比如Manner Coffee, 这些涨的也快，老板财富水涨船高。但新消费还有一块如泡泡马特及头部的卡牌公司卡游，它们企业家的财富增长同样不可思议，完全出乎人的意外。其中，泡泡玛特是做一个玩具2.0版本，但这些版本是收藏品，它的新消费理念非常了不起，像卡游是中国小学生群体中玩具卡片品牌中最出众的。
其他一些行业涨的比较多的包括创新药，中国企业的研发能力很强，最近两三年变化特别大。现在，有一些全球跨国企业付钱给中国创新药企，在资金上帮助它们，因为它们可以将产品带到全球其他市场，这是中国制霸的市场。创新药代表人物是汉森制药的刘正清，另外半导体行业代表人物是寒武纪陈天石，这两个人都40岁左右，属年轻一代，但寒武纪企业市值涨到5000多，就一下子进了世界500强，甚至在300名内，这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企业，当然在半导体行业也可以理解。我想表达的意思是，中国这种新的财富创造结构就很明显能看的出来了，通过百富榜上的这些企业家故事，我们可以对中国经济有一些新认识。
是时代创造英雄还是英雄创造时代？我认为是时代创造英雄，我们要认识到这20多年，个人财富创造的速度和体量绝对是中国历史上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哪怕放在全球，也没有第二个国家像中国在25年左右就创造了那么多财富。但我不认为这一代中国人要比上一代或再上一代人聪明，这样讲不合适，这些财富绝对是这个时代带来的机会，富豪们是时代的“英雄”。这里有太多的故事需要指出，比如女企业家。中国的男企业家占全球最成功的白手起家男企业家总数近三分之一，而中国人口占全球近20%，三分之一这个数值对应的群体数量还是相当可观的。中国女企业家呢？中国女企业家占百富榜白手起家女企业家比重大概是32%。中国女企业家确实厉害，这也是时代的一个特色。中国女企业家比全球任何其他国家的女企业家在百富榜中的数量都要多。
问：通过与全球企业家和亿万富豪互动，你认为中国企业家在实现财富的过程中是否存在一些共同点？中国亿万富翁有哪些普遍的偏好和隐忧？
胡润：我这20多年是把中国的百富榜扩大成为全球富豪榜，然后也落地印度、英国等其他国家，我越感觉到全球企业家精神是差不多的。只不过每一个地方有它的地方文化特色和气氛。谈及中国特色，我觉得中国的企业家们上商学院的比例比欧洲、美国、印度其他国家要多，什么意思呢？一般在英国，我发现成功的企业家，他们不会再去读书，成功以后他们认为不需要再读书。但中国企业家，我发现很多人在成功以后还会继续读书，很多的二代也会去读书，所以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明显的中国特色。
中国企业家目前作为一个群体创业如果有二三十年，现在他们会处于一个接班的阶段，接班事务其实很令人头疼，因为要确保接班成功需要要做很多工作，企业家对此会让孩子去读MBA、CEO班、青年班，比如在北京的商学院或中欧国际工商学院等。因为第一代企业家挣的钱其实不少，所以当财富的所有权离开第一代转到第二代，这过程会有点复杂。
基本上，全球其他国家的一代传到第二代的问题不是特别大，因为二代基本上能够见证上一代的创业进程，他能听到看到很多，但问题来了，比如早在20年前德国媒体就很关注怎样实现二代的财富成功传承到三代？但这里会有问题，因为三代没有见证二代父母这种辛苦。
问：我注意到你目前非常重视发现和鼓励年轻创业者，你的微信签名是鼓励创业，那你认为中国企业家成功必不可少的素质是哪些？对于目前中国企业“出海”这一热门趋势，你有什么建议？
胡润：我有另外一个系列叫“独U”系，还有“Under系列”，比如Under 40, Under 35, Under 30 and 25。为什么创造这个系列？因为十来年前我就对新兴产业、新兴企业非常感兴趣，然后我一直在研究，我发现全球没有一个统一的“独角兽”标准概念。各国家、各城市、各行业都有自己的标准，我决定在全球做一个独角兽的统一标准，我给出的定义是在2000年之后成立，目前还没上市，估值已经超过10亿美元的企业。这背后有好多故事，为什么我用2000年之后？是因为“SpaceX”这个案例很独特，我认为SpaceX应该是最有代表性的一个独角兽企业，它是做火箭，属高技术领域，研究独角兽没有SpaceX不行，所以我界定时间是2000年后，而且独角兽系列要求企业实践时间也需要近10年。当我做完那个独角兽系列，我就开始研究未来独角兽，因为我发现投资者很感兴趣，而未来的独家兽我做了两层，分别叫“瞪羚企业”和“猎豹企业”，瞪羚企业是在3年内最有可能成为独角兽的公司；猎豹企业，是5年内最有可能成为独角兽的公司。对于后者，为什么我把它称为猎豹？因为猎豹是全球跑的最快的动物，但它只能跑400米，400米内如果没有抓到猎物就会饿肚子，所以未来独角兽必须跑得要快。
“独U”系，“独”是全球范围的独角兽，“U”我现在做的是4个Under，U40我称它是Under 35、 U 30、 U25, 它的标准又是一个全球标准，这个标准在全球完全是通的，所以U40企业家必须是联合创办一个企业价值超过1亿美元，而且年龄还不能满40岁；那U35对应是5000万美元，U30对应1000万美元，U25对应100万美元。现在的U系列，我在中国、印度、英国、美国都做过了。我认为一个U系列在全球每年可以有2000个人上榜。到目前为止，我已经覆盖1000多个人，大概做到全球的50%，还有50%没做。
那这些榜单是给谁看呢？首先是给百富榜上榜的这些有实力的企业家看，他们会看我们的榜单，会给我的助理打电话说“我来去投资”，这样可以鼓励这些新兴企业、新兴产业发展。第二，给专业的投资界看。第三，给年轻人看，我想通过这一榜单，年轻人可以受到一些启发，或许把自己的梦想放大。这个“U系列”独角兽企业家，他们看了以后觉得可以受到启发，增加创业动力。
所以未来能回答你这个问题，就是现在的年轻人。企业家需要什么样的素质，什么样的能力才能创业成功呢？我认为是这样子的，首先研究我们的“独 U ”系，去看看哪一些行业、哪一些赛道是值得你选择的；第二是看看这些企业家是怎么做的，比如说新消费业态的泡泡玛特，老板王宁是一个才38岁的河南人，他创办了可收藏的玩具企业，这些商业模式的创新还是非常了不起。奶茶行业新贵如古茗的王一安，30出头，创办了一个拥有一万两千个连锁店的企业，很不可思议，而且增长速度很快。
此外，很多人感兴趣，是不是现在只有名校的学霸才能真正成功？这有一定道理，因为现在是高科技时代，好多新兴企业，一般有两个创始人，一个是做技术的，一个是做战略、做行政销售。但因为你不是学霸，你就不成功这句话绝对错。我看了一下，中国最成功的U30，就是还没满30岁的企业家，是那个霸王茶姬的张俊杰。这个人的故事太传奇，太有特色了。他10岁时父母就去世了，他在路上流浪了七年，十七八岁时才开始写字，22岁时创办霸王茶姬，做到今天算最富有的“U30”白手起家的企业家。我超级喜欢这些与企业家相关的故事，因为我们可以通过这些企业家的故事学到太多。
问：目睹了无数中国企业家的兴衰，你对财富及其本质有何独到见解？在中国，积累财富不可或缺的资源有哪些？
胡润：我们上榜企业家都有一些共同点，比如说他们创业的时梦想放的比较大，而且发展速度蛮快。我发现我们上榜企业家从0到1亿平均花了5年，所以我认为今天的年轻人，你一定要把创业梦想放大。有一位企业家给我印象挺深刻的，他29岁从美国一家企业辞职，把100万美元拿过来了，然后他成为投资人，投了一个企业，三四年后，这个企业就上市成功了，非常快、企业也非常大，然后他的100万美元就变成大概20倍，就是2000万美元。
这位企业家也跟我讲了一句，让我印象挺深刻的，他说如果我失败了，So what？我再来一遍，他的意思是哪怕他失败了也没问题，因为他知道他可以再去找一个工作，还可以生活下去，问题不大，他有这种意识，我发现很多企业家都有共同的思路。如果你冒了一个风险，你失败了，那只能再来一遍，你可能要回去工作再积累一笔钱，然后进行下一步计划，That's my thinking.
我个人认为，最理想的企业家是大学毕业以后，工作一段时间，大概五六年到二十八九岁就下海创业，然后这种工作的意义在哪里呢？是积累某一行业的经验，你爱的行业，这对你未来发展是有帮助的。29岁你创业，那最好，我认为需要两个人一起创业，一个人是我前面说的做战略做销售，另一个人做技术做产品。然后，这些人是怎么认识？普遍的现象是在上一份工作中认识，第二是校友，第三是发小，就是家庭朋友。然后你第一次创业成功不成功不重要，关键是在35岁你要创办一个大企业，有一些人一下子就创办了他的大企业，但这不是特别多，但到35岁一定要创办你的未来大企业，这非常关键，35岁这个节点就显得非常重要。在往后的进程中，比如35-45岁这个阶段也很关键。在我心目中，70岁之前你须要结伴成功，比较理想的是最好在60-75岁时你可以跟孩子一起工作。然后如果没问题的话，那就需要把股份和权利给孩子，这样子他如果有能力，他就来接班，当然讲的比较容易，其实是没那么好做的。
问：中国顶级亿万富翁通常拥有海外投资，并具备管理多个全球市场以及进行跨境财富配置的能力。你认为中美关系紧张对中国最富人群体的海外投资，财富保值和增长产生了何种影响？你观察到中国亿万富翁在当前环境下是如何进行财富的新安排？
胡润：中国的企业家目前处于“出海”关键时期，现在看，出海东南亚的群体是最多的，然后是欧洲，其次是中亚五国，当然也包括了南美国家及美国，这些都是企业出海的目的地。但其实很多企业家他们的家庭成员早已经“出海”。怎么理解呢？就是百分之七八十的中国企业家可能会把孩子送到国外读书，最多是读硕士，但也有不少读高中和读小学。首选的国家以前是美国，现在英国稍微超过美国，其次是就近的香港、新加坡也上升很快。
不少企业家他们喜欢做一些国际投资，他们的目标是1/3的资产布局在海外，2/3在国内安排，很多富豪跟我讲是这么一个目标。
企业家们在中国投些什么？那就是在国内A股最近一年拥有上升空间的产业，这个群体的人数比较多，然后整体海外投资有所下降，可能美元汇率在下降，所以，在海外的资产，可能会做较简单的处理，比如做一些存款、买一些基金，当然也有一些人买房子。
而且，这里有一个互相学习的点。所以，比如说我刚去的泉州，还有江苏江阴，在这两个地方我发现，有一些人在东南亚做的还可以，但他会直接影响到周围的人。他们可能卖的产品不一样，但他会通过“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去了解情况，比如全球化应该是怎么做？比较好的，比较理想的方式该怎么推进？所以这种互相学习，我觉得是中国企业家们在做全球化的一种很好的开始。
做全球化出海其实也需要时间，要积累很多的经验，要把团队组织好不容易。我每年会做一个榜单叫“胡润全球高质量企业1000”，我要找出全球1000个未来创造利润能力最强的企业，把它列上排行榜。我发现上榜企业家平均年龄在60多岁，中国的民营企业家们只上了70个人，在这1000强中并不是特别多的，主要的原因是这些人平均要25年去创办一个企业。
所以，结论是企业“出海”需要时间，我认为真正做成也需要10-20年，这都有可能。但中国企业家们早就开始做家庭“出海”准备，比如把小孩送到国外去，这种比例是不低的。当然出去旅游的也比较多，但也不是单纯旅游，是出去学习。
中美关系、中欧关系、中日关系等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影响是肯定有的，因为你要把产品卖到这些国家，如果那边有关税限制，那会卖的更难一点。但我认为有企业家精神就肯定能找到方向，所以这块我倒是感觉问题不大，因为很多企业家都去东南亚、南美、欧洲、中亚等，那这些地方人口也不少，就是一个很好的开始。
问：目前，中国经济正面临着深刻调整，“内卷”现象正困扰着年轻人。对于在这个新经济周期创业的年轻人，你有什么建议？
胡润：因为现在经济增长速度放缓，出现了“内卷”等现象。我认为这个时代应该是有史以来最适合创业的时代。为什么我这样说？因为我们马上要进入工业4.0，就是AI时代，“Everything will change”。对此，很多人会说之前创业好像简单，而现在竞争激烈，这当然有它的道理，但我要告诉年轻人，任何一代人创业成功都是非常不容易的。当然，如果你创业成功，那你的成就感会很强，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总体看，我觉得创业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但现在可能是历史上创业机会最多的一次，所以年轻人还是值得去试试看。
（注：王英良，复旦大学国际政治经济学博士，中开国际事务（NEIA）评论与研究主笔，主要研究产业投资与国家竞争，目前正在推动辐射全球的“百人百访”栏目，力求以新颖的视角呈现世界与中国互动的信号与动态，微信号：porsche910114。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责编邮箱bo.liu@ftchines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