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际品牌艺术博览会向来是城市的文化产业发展加速器——从巴塞尔迈阿密重塑迈阿密的艺术经济生态，到巴黎巴塞尔重新分配“欧洲艺术之都”的权力版图，再到首尔弗里兹将韩国在世界舞台上的文化软实力放大，艺博会对文化的推进效果不言而喻。因此，当今年艺术巴塞尔宣布明年二月将在卡塔尔的多哈举办，弗里兹又宣布明年十一月份将在阿联酋的阿布扎比开启中东站后，人们就知道，近两年早已备受国际艺术届瞩目的中东已经蓄势待发，将加速改写世界文化艺术的权利版图。
而在这场板块重组中，阿联酋的阿布扎比走向中心位置有多重的优势—— 这里的艺术生态有着“吸纳国际，宣扬传统”的双引擎：以开放的姿态引进全球最强的“舶来者”，同时向内深挖并延续本土以及中东文化的深层传统。其艺术商业、机构体系和公共项目皆以高度国际化的策略运作，使这座城市在拥有多元艺术风貌的同时，也建立了完善、扎实，且具有延展性的艺术生态。
机构建设： 建立体系比引进IP重要
阿布扎比卢浮宫如果你认为阿联酋的底气在于政府的支持和国家的豪气，那则看得太过片面，尽管这两项条件让阿布扎比在迅速搭建起世界级文化地标——卢浮宫阿布扎比之外；近期开放的自然历史博物馆和Zayed National Museum，以及明年备受瞩目的阿布扎比古根海姆，都让其文化岛Saadiyat Cultural District 空前热闹。
新开放的Natural History Museum内部但是阿布扎比的深层根基却不完全在于“豪气”，而是在于其战略和执行逻辑的先进性——与国内擅于引进优质的展览和文化IP并进行本土化、以票房热度作为成功与否的标准不同，阿布扎比是带着前瞻性去引进国际顶尖的机构管理层和人才。这种策略带来的结果是，阿布扎比建立了一个完善成熟、国际可对接的文化运作体系；在国际交流中有效降低了因文化差异而造成的误读和叙事偏差；阿布扎比在打造一个本土IP时，它会置身于世界的语境，而不是区域的语境。更重要的是，阿布扎比也并没有将文化视作票房。
Art Abu Dhabi-多中心的全球性
与沙特那种打造现象级大型文化活动的策略不同，阿布扎比重视深造基础文化建设以及机构层面的对外文化交流。后者在Art Abu Dhabi，这种商业属性的艺术博览会上也可见，他们把“机构合作”放在了系统性战略中。
Art Abu Dhabi Efie Gallery的展位刚亲历上海艺术周上艺术与生活方式品牌跨界的“重商业”、“重买卖”的热闹景象后，再走入Art Abu Dhabi感受到强烈的反差——这里的展位出现的不是百花齐放的生活方式品牌，而是国际文化机构——诸如意大利文化部与意大利驻阿联酋领事馆与Mazzoleni合作，呈现了一个“探寻二十、二十一世纪意大利艺术之根”的展位，展出Giorgio de Chirico，Giorgio Morandi，Lucio Fontana，Salvo，和Michelangelo Pistoletto 等在内的重量级艺术家作品。非洲尼日利亚的The Osahon Okunbo 基金会在其国家文化创意政府部门的协助下，在Art Abu Dhabi 上展现了尼日利亚当下艺术力量的风貌。
不过和在展会上遇到的很多同行聊天时我发现，大家都对明年Frieze取代Art Abu Dhabi后会否影响这种“原生态的全球性”有所担忧：Frieze 的筛选机制会不会筛掉许多能够代表“全球南方”真实能量与风貌的中小画廊？展会可能带来全球熟悉的面孔，甚至是一些在欧美市场未销售出去而被重新推向中东市场的囤货？它会不会将阿布扎比纳入现有的全球市场循环？往往，一个地方在未被以欧美为原始点和主导的“主流体系“全面接管所呈现的艺术生态前，总是最鲜活、最具地方性、也最让人耳目一新的。
而在今年的Art Abu Dhabi，我确实看到了来自非洲、中亚、中东、日韩等多个我此前从未接触过的画廊，非常多元。而这种未被国际展会体系吞噬的全球性，会不会正在经历它的“最后一次绽放”？
巧妙结合当代艺术，让传统文化变成国际语言
阿布扎比的另一层文化肌理，在于它们将“传统和历史”放在叙事核心位置，并且在引进外来品牌与当代艺术的同时，将自身的传统文化与历史放大、再放大，并加持着这些文化展览的叙事。
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在阿布扎比废弃的机场举办的首届收藏级设计展Nomad Circle。游牧性质Nomad Circle过去曾经在St Moritz的雪山木屋、Capri的修道院以及摩纳哥老佛爷的故居里举办的展会打造了别具一格的观展体验。而在如今各方都在卷观展体验的当下，它仍能被我列为年度最特别——整个展览被设计成一次“乘机体验”：check-in即取票口、门票是机票、展览资讯化作“航站楼”与“出发口”。
NOMAD ABU DHABI 25_DEPARTURES powered by Etihad Airways，Photo credit: Ivan Erofeev, Courtesy NOMAD
NOMAD ABU DHABI 25_Terminal 1, Zayed International Airport (Venue)，Photo credit：Nikita Berezhnoy, Courtesy NOMAD 
NOMAD ABU DHABI 25_FORMED, The House of Artisans Design Competition Showcase，Photo credit: Nikita Berezhnoy, Courtesy NOMAD
NOMAD ABU DHABI 25, A2Z，Photo credit:Ivan Erofeev, Courtesy NOMAD更重要的是，展览所进入的Zayed国际机场一号航站楼——这座由巴黎戴高乐机场设计师Paul Andreu于70–80年代建造的海湾现代主义建筑，其空间被Nomad Circle巧妙贯通，使观众在看展的同时真正意识到这座建筑本身的历史、气质与独特性，而Nomad Circle的创始人兼总监在接受访问时也着重强调了这一点。
NOMAD in ABU DHABI 2025,Terminal 1, Zayed International Airport, Courtesy Zayed International Airport同样强调将历史背景与传统文化加入项目叙事的，还有灯光装置艺术节Manar Abu Dhabi。隶属阿布扎比文化旅游局管辖的公共艺术项目之一的Manar Abu Dhabi今年已是第二届。展览艺术总监Khai Hori曾担任新加坡艺术美术馆资深策展人，以及巴黎东京宫的艺术项目副总监，策划项目横跨东南亚、中东与欧洲的他将阿联酋置于全球语境的同时，也通过场域特定艺术重新激活着 UAE 的文化记忆。来自全球的15位艺术家通过高科技、人工智能等技术创作的极具互动性、沉浸性的22件作品，分布在属于UNESCO的古迹 Al Ain 的两座绿洲——Al Qattara 和Al Jimi，以及具有沙漠和池塘自然景观的Jubail Island 和阿布扎比的港口Souq Al Mina中。
Shaikha Al Mazrou, Contingent Object, 2025. Manar Abu Dhabi 2025. Image courtesy of Department of Culture and Tourism Abu Dhabi & Public Art Abu Dhabi. Photo by Lance Gerber在融入传统文化的叙事上，Manar Abu Dhabi的展览策划，在场域上一定不会少的是与展览场地相关的文化历史背景介绍，印象深刻的是在历史古迹Al Ain，许多展出作品的房屋和庭院至今仍有人居住，被当代艺术吸引而来的观众，也以全新的视角去了解了那些古老的历史。
对比之下，我认为即使国内现在流行在上海的老洋房或是北京的四合院举办艺术展，但是主角永远是“市场”，艺术之外关于展览场地的历史故事少有人讲，可惜了上海那么多好的历史名宅，变身为当代艺术的展览场地后，其文化价值未被再挖掘、再放大，反而成为了漂亮的展览场地和小红书博主们的“摄影棚”。
DRIFT, Whispers, 2025. Manar Abu Dhabi 2025. Image courtesy of Department of Culture and Tourism Abu Dhabi & Public Art Abu Dhabi, Photo by Lance Gerber在许多中东的当代艺术项目中，我观察到一种清晰而有效的策略：他们善于以国际当代艺术重新激活传统文化——让作品直接进入古迹之中，使古老文明与当代叙事在同一语境里对话。艺术家的国际受众与流量也为当地带来海外藏家、观众与国际媒体的关注，而这些人又通过最前沿的项目重新认识了中东的文化传统。我们也同样强调弘扬传统文化， 但是在在实践中往往和当代艺术的发展仿佛是走了两条平行线。两者并非不能相遇，只是缺少一个敢于并懂得如何将两者放在同一叙事里的“文化导演”和源自上层的支持。
当别人在拿历史作叙事，我们却把场地当摄影棚，长久的差异，可见一斑。
Encor Studio, Alcove Ltd, 2024. Manar Abu Dhabi 2025.Image courtesy of Department of Culture and Tourism Abu Dhabi & Public Art Abu Dhabi. Photo by Lance Gerber公共艺术作为阿布扎比文化战略的一部分
和许多城市在艺术周期间项目百花齐放，但却都是吸引艺术小圈子的人狂欢、或作为商业性展会延伸出的公共艺术项目不同，Manar Abu Dhabi 是一场面向公众、深入城市结构的文化实验。 周日傍晚抵达Jubail Island 展区，还没到开放时间展区外围就 已排起长队，公民与沉浸式装置艺术积极互动，现场也有餐饮的区域，气氛宛若游乐场。
在 Manar Abu Dhabi 的艺术总监Khai Hori 看来，阿布扎比在文化建设上的一大优势即是领导层面对城市的战略规划与定位。艺术在这座城市的应用并不是官僚主义，在领导游访Manar 时他们对作品自然互动交流，有自上而下的艺术感知力。
Lachlan Turczan, Gateway, 2025. Manar Abu Dhabi 2025.Image courtesy of Department of Culture and Tourism Abu Dhabi & Public Art Abu Dhabi. Photo by Lancer Gerber在Manar项目的规划与搭建上，策展团队与当地考古学家紧密合作，后者在现场执行和文化传统的界线把关上给予了重要的意见，诸如哪些地方不能挖得太深，哪些颜色是当地文化的禁忌。策展团队也给予国际艺术家建议以利于将作品在地形和与当地文化的互通与对话上发挥到完美。诸如，居住于加拿大的墨西哥艺术家Rafael Lozano-Hemmer的作品“Translation Streams”在Al Qattara古老的庭院中投射了阿拉伯诗歌的文字，随着观众的行走互动，诗歌的文字从阿拉伯文变成英文又变回阿拉伯文，在诗歌的选择上，当地策展人辅助艺术家选择了能够引起阿拉伯人文化共鸣的诗歌。
Rafael Lozano-Hemmer, Translation Stream, 2023 and 2025. Manar Abu Dhabi 2025. Image courtesy of Department of Culture and Tourism Abu Dhabi & Public Art Abu Dhabi.Photo by Lance Gerber公共艺术在阿布扎比艺术生态系统的建设中极受重视，因为它是最能做到市民回馈的项目。 据阿布扎比文化旅游局中负责公共艺术项目的总监Clémence Bergal透露，在公共项目的规划上，部门会做调查问卷收集数据，根据公众回馈，将临时项目中的作品变为永久收藏。与此同时，421 Arts Campus这样的独立机构则在更“日常”的层面为阿布扎比提供文化土壤。位于Mina Zayed的421以研究、教育与实验为核心，全年面向新生代艺术家开展展览与学习项目，并与本地、区域及国际伙伴合作，推动艺术介入公共空间与社区。阿布扎比在塑造文化影响力上不仅借力于地标性的宏大项目，也有面向未来的文化基础设施铺垫和建设。
半世纪的文化沉淀与区域合作打造的“文艺复兴”
人们习惯把中东各国的文化雄心解读为“因为不能再依赖石油，所以另辟文化赛道”。这样的印象其实过于表面。 就阿联酋来说，这片土地在过去几十年里不断推进教育、博物馆、公共艺术与国际合作的深层积淀。如阿布扎比文化旅游局的文化项目总监Reem Fadda所述，阿布扎比的文化基金会建立于上世纪七十年代，最近经翻修后重新对外开放的Al Ain博物馆最早建立于1969年，也是阿联酋最早的博物馆。在阿联酋，文化被视为社会建设的基石，各大文化举措普遍由国家级机构牵动主导，是以文化塑造社会结构和国际形象的深层战略。
最近经整修过重新对外开放的Al Ain博物馆中东各国正以雄厚的资源全力发展各自的文化产业。然而在Reem Fadda看来，这一地区的文化进程并非由竞争主导，而是以一种开放、互通、协作的姿态推动着整个区域的“文艺复兴”。以阿联酋为例，其公共艺术双年展不仅汇聚 了来自中东的艺术家，更主动将艺术家名单延伸至更广义的“全球南方”，体现出跨区域的文化联动。
阿布扎比正在打造的是一个文化“中立地带”：它既有如“全球南方艺术家通往世界的平台”般的商业艺术博览会，也拥有连接亚洲、中东与非洲文明的文化网络；其在本土及国际艺术项目的引入与执行上，展现的是一种以艺术为国家叙事、文化战略与国际外交的综合工程，而非封闭或内卷的路径。
阿联酋确实在国际舞台上塑造着一个极具能量的新形象，但这种形象并非靠单向度的“我是谁”式的自我叙述所构建，而是来自它对全球文化版图“谁是谁”的清醒洞察——从引进何种关键 IP、邀请哪类国际管理团队、构建怎样的艺术家阵容，到与哪些国际媒体合作，每一个节点都在借助全球合作者的力量实现自我放大。
无论是国家还是个体，“Who I am”的确立从来离不开对“Who’s who”的深刻理解。若缺乏这种如万花筒般的多维度国际视角，仅是以单一滤镜去构建身份，其结果往往是与世界的不同频，也难以形成长期的文化影响力。一个地方的底气在金钱搭建基础之上，还取决于是否在沉淀、传承并不断扩张属于自己的文化厚度。把金钱利益当作全部，往往也只能看到财富最浅的一面：金钱能够搭建场面，而文化则是造就格局。文化决定了金钱能走多远，也决定了一个地方最终被世界如何定义。
（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编辑邮箱：zhen.zhu@ftchines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