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ext":[[{"text":"1"}],[{"start":5.83,"text":"成都一间茶楼的大堂兼卖中药材，气味提神醒脑。两翼是私人常包的茶室，时不时传来麻将声和喧哗声。"}],[{"start":15.59,"text":"徐冰只身一人轻轻走进大堂，微笑着握手，坐哪里，“看你”，喝什么，“看你”，然后他会真诚地解释道，因为新冠之后身体不太好，所以会经常带着帽子。"}],[{"start":27.59,"text":"他语调、语气，甚至用词都极为平和，罕有起伏，往往一个段落之后就会主动停下来，将对话再转回给你。即便是闲谈，他也会认真围绕着话题进行思考，温和地分享着他的观点，宛若他曾用废弃物重构的宋朝郭熙的《树色平远图》，老树孤亭远山压住结构，更大的面积是留白和闲笔，让人觉得舒缓。"}],[{"start":51.510000000000005,"text":"1973年，到北京京郊收粮沟插队的18岁的徐冰，应该也是这样的吧。"}],[{"start":57.580000000000005,"text":"在狂飙突进的年代，生活在北京大学高知家庭，四周全是“犯错误”的家长、叔叔、阿姨、老师，那时候的徐冰，正如他自己所说“打死你也不敢有‘红五类’或当时还没有被打倒的干部子弟的那种潇洒。”"}],[{"text":"2"}],[{"start":72.07000000000001,"text":"这份谦和一直持续到今天。"}],[{"start":75.10000000000001,"text":"尽管在北美的行程颇为奔波，每次微信联络他总会回复，而且总是以商量式的口吻。尽管被安排了一个明显陌生的演讲主题，他也会准备70页的PPT，并且尽可能在演讲的时候回扣到这个主题上，对主办者的思路充满尊重。"}],[{"start":93.02000000000001,"text":"谦和以另一种形式也在徐冰的作品里持续着。你几乎很少能在他的作品里找到那种弥漫于当代艺术中的冒犯性。可能他最具冒犯色彩的作品就是《一个转换案例的研究》——满身印满文字的两头猪在铺满书籍的场地里交配，尴尬的是四周围观的“被文化了的”人类。"}],[{"start":114.20000000000002,"text":"这个1993年的作品带着浓重的那个年代的当代艺术气息，也是当时刚刚走进西方当代艺术世界的徐冰自然而然地尝试，我们在谈起这个作品的时候，徐冰说，他也只是想试试自己能不能作出“那样的”作品。当然也就仅仅是试试而已。"}],[{"start":131.12,"text":"在他绝大多数的作品中，徐冰不仅不愿意去冒犯，他也不愿意像其他当代艺术那样去破坏。即便是《天书》这样一个对传统章典规制、文化仪轨充满了解构的作品，他也很努力地通过建构一整套无价值的符号体系来解构传统价值。这，像极了熊彼得的“创造性破坏”。"}],[{"start":152,"text":"而这背后的底层逻辑，和收粮沟的时代有着隐秘的关联。"}],[{"text":"3"}],[{"start":157.07,"text":"回到那个年代，伟大领袖号召知识青年，要吃苦，要贴近劳动人民，接受他们的再教育。徐冰就非常爱劳动、肯吃苦。"}],[{"start":167.79,"text":"“这房子很旧，到处都是老鼠洞，外面一刮风，土就从洞中吹起来。房子被猪圈包围着，两个大锅，烧饭盒熬猪食共享。”徐冰这样描述在收粮沟插队的生活，“冬天出工晚，有时我出工前还临一页《曹全碑》，毛笔和纸会冻在一起。”"}],[{"start":187.04,"text":"因为冬天太冷，他不得不搬到村支书家，一个炕上依次睡着徐冰、知青小任、支书、支书媳妇、大儿子、二儿子、大闺女、二闺女，以及一个弱智的哑巴。"}],[{"start":199.1,"text":"在这样的条件下，他极为敬业地画宣传画，给农民们画肖像，也接受去看守杏林而不偷吃一颗杏，拼命工作甚至一度伤害了身体。"}],[{"start":209.19,"text":"成为艺术家的徐冰，仍然如此。1986年准备开始创作《天书》，徐冰将自己闭关在一个小屋子里两年，刻出几千个假汉字，令人叹为观止。但这远远无法概括徐冰的用功。"}],[{"start":224.26,"text":"在批量动手之前，他发现每个字块六面都必须锯成绝对的九十度，但是这些字块排在一起依然七拱八翘，他为此专门去请教荣宝斋的老匠人。"}],[{"start":235.26999999999998,"text":"他还研究了如何通过在墨汁里加盐，更好地将字稿印在木块上；依照着一套家传《康熙字典》里的笔画关系，对应地造出那几千个彼此有完整关系，但又完全没有意义的假字；他还研究了各种中国古代书籍装帧技法、纸张区别，甚至考据出我们所说的“宋体字”，实为“明体”。"}],[{"start":254.79999999999998,"text":"为了创作《天书》，他基本上就是复原出了一整套中国传统的活字印刷术。无怪乎当这位年轻的当代艺术家站在完全不懂什么是当代艺术的北京大兴县采育乡韩营村印刷厂老师傅面前时，老师傅拿着他亲手刻的《天书》木版会激动地说，“这活儿印的！这活儿印的！”"}],[{"start":275.76,"text":"翟永明在一篇文章中记述了一段处于工作状态的徐冰：“布展《烟草计划》时，他全身心投入，每天从早到凌晨工作。当时沪申画廊经理翁菱说：再这样下去徐冰要么就崩溃了，要么就住进医院了。但是这两种情况都没出现，事实上，他的展览总是这样：他时刻处于那种紧张而刻苦的状态，在展览的最后一分钟，他还在那儿调整作品。到了实在必须开幕的时候，他才会赶忙去换一身衣服，出现在开幕式上。这也是为什么每次徐冰的展览开幕式总会推迟时间的原因。”"}],[{"start":312.23,"text":"你也无法找到徐冰对吃苦劳作的抱怨，正如你无法找到他对收粮沟这段日子的抱怨一样，他把自己全部投了进去，主动地、真诚地向劳动人民学习，为他们创作。徐冰说他的政治敏感性很差，也许正是如此，再艰苦的时光，他也会从里面抠出最有价值的东西来给养自己。"}],[{"text":"4"}],[{"start":332.39000000000004,"text":"这种养料在他身上发挥的效力是连续且深刻的。即便是在今天，除了“吃苦”、“劳动”，你仍能清楚地看到收粮沟对徐冰思想底层的塑造。其中一个具体的呈现，是版画。"}],[{"start":347.31000000000006,"text":"革命年代，版画几乎是中国最为畅行通用的艺术形式之一，也是那个年代的徐冰几乎不受阻碍就可以接触到的艺术。"}],[{"start":356.50000000000006,"text":"他专研版画，在插队期间制作了很多版画，体味着版画制作背后的符号、材料，甚至是不断复制的特质。文革后，他在中央美院专业学习版画，他曾这样记述了一种精神上的传承：“那时几位老先生还在世，李桦先生教我们木刻技法，上课时他常坐在我对面，我刻一刀他点一下头，这种感觉现在想起来也是一种幸福。好像有种气场，把两代人的节奏给接上了。”"}],[{"start":384.81000000000006,"text":"他最为知名的《天书》、《英文方块字》系列都带有着版画带给他的养料——符号及其背后的文化意义，他也不断讲述着“复数性”和艺术的关系，甚至他早在80年代创作的《鬼打墙》也是援用版画的基本技法，拓印了长城烽火台。"}],[{"start":400.99000000000007,"text":"但是版画带给徐冰的，远远不止是这些。他拜版画大家古元为师，徐冰曾在书中写道：“古元追随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文艺思想，我效仿古元。”"}],[{"start":414.3400000000001,"text":"徐冰非常强调艺术与社会的关系。我总觉得这与他早年痴迷于版画之间也有着内在的逻辑自洽。特别是在中国，版画一直就是一种基于民众的艺术表达，鲁迅就是这种解读的代表。而当一件艺术品可以以标准的形式不断复制，这本身就是大众性和社会性的。他说在收粮沟插队的经历，让他深刻地认识到了什么才是中国和中国人。"}],[{"start":442.9700000000001,"text":"而这一切在徐冰身上，一直连贯着。在我们的对谈中提到了《凤凰》。这是2008年，在外漂泊18年的徐冰回国的第一个大型作品。那是一个热气腾腾的中国。徐冰用建筑工地上废弃的生产工具，安全帽、轮胎、钢条等，组装起了一对凤和凰，巨大的尺幅，颇为传神的造型，带着一种奇怪的工业风、传统风（其中很多技法是借鉴了中国传统诸如凤冠等制作法度）的杂糅，甚至还带着一种末世感。"}],[{"start":474.7800000000001,"text":"此作一出，评论沸腾。思想家们把它拉到了“反对资本主义”的维度，而徐冰可能并没有想那么多。对于这个作品，在我们的几次交谈中，他几乎所有的陈述都落在当年跟他在京郊厂房一起创作这个作品的农民工们。“他们的手特别巧”、“他们特别有想象力”。徐冰把所有的赞美都献给了这群默默无闻的农民工。"}],[{"start":500.9100000000001,"text":"当我们在一个公共活动的舞台上，面对着几百名观众再次提起《凤凰》的时候，徐冰自然而然再次真诚地赞叹农民工，我转过头看着他，炫目的舞台光勾勒出他的侧脸轮廓，宛若出自版画木刻中那干练的刀法，我仿佛遇见了那个在收粮沟的徐冰。"}],[{"start":518.7500000000001,"text":"（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编辑邮箱：zhen.zhu@ftchinese.com)"}]],"url":"https://audio.ftcn.net.cn/album/a_1764893275_6928.mp3"}